堕落天使最好的拍档是不应该有私人感情

之前说春光乍泄是时间和空间上的颠沛流离，那么王家卫年拍的这部极小众的电影堕落天使，就是游走在都市边缘的深入骨髓的孤寂。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和他们为了消解这份寂寞而在暗夜遮掩下做出的种种看似无迹可循的荒唐举措构成了这部电影的主旋律。五位天使降落在这凄清的人世间，进行着持续性的萍水相逢和形如陌路。同我把春光乍泄分成两个空间进行叙述的意图一样，我把这部电影切割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主要故事线一共三条，天使1号（黎明）与天使2号（李嘉欣），天使3号（金城武）与天使4号（杨采妮），天使1号与天使5号（莫文蔚）。因为墨镜这个起名废只赋予了1号与3号切实的名字，在接下来的叙述里我仍然用编号代替这些角色。反正名字并不重要，名字只是一个代号，我可以是芭蕾熊，你可以是芭蕾熊，他也可以是芭蕾熊。

1

天使1号与天使2号

忘记他

这一对基本上占据了本片大部分的故事线。1号（黎明饰）是个杀手，但他只需要杀人，2号（李嘉欣饰）会替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这个设定是很有意思的，我觉得这跟他们错综复杂的感情发展有点莫名其妙地贴合。很难说1号有没有爱过2号，这个男人从始至终都仿佛戴着一张假面，即使你伸手掀开，假面之下仍是假面。如果要我用一个词形容他，那就是冷酷。是目空一切，漠不关心，甚至迷失自我的彻底的冷酷。

“

很多时候一个人的性格会影响他的职业

做我们这行

最大的好处是不用做决定

谁该死，时间，地点

一早有人决定好了

我喜欢人家替我安排好一切，所以我需要一个拍档

”

就是这份冷酷让他在看似被动的状态下实则轻而易举地掌控着一切的主动权，包括深深迷恋他的2号和有过露水之缘的5号。他身上每个细胞都在叫嚣他的孤独，但他似乎没有什么挣脱这份孤独的意向，更别提对旁人的孤独投去分毫关心。

因为他的冷淡和理智，2号的处境显得尤为尴尬和滑稽。我看到她第一眼，脏话脱口而出，她太美了，是直击人心的美艳，让你来不及反应就要迷醉在她玫瑰一样的红唇里。

墨镜选角的眼光不仅老辣而且独到，虽说演员本人一直被人诟病是花瓶，但私以为堕落天使里她贡献了极精彩的表演。连身裙，渔网袜，迷离的眼神，桀骜的嘴唇。这样一个神秘的女人做着这么一份危险的工作，这个反差为她增添无限魅力。墨镜在这部电影里用了大量的超广角镜头，人脸被无限放大拉伸和变形，就这样你也能从这一张张大脸上看到他们摄人心魄的美丽和与之不成协调的空洞和冷寂，2号的美在这种镜头下尤甚，没被削弱半分。在和1号未曾谋面的接触中，她爱上了1号，或许是因为她封闭却又渴望寄托的心。她为他打扫房间，安排目标，甚至躺在他的床上自渎。

她想要伸手触碰他，却又因为某种原因止步于距他一步之遥的地方。她如此胆大包天又小心翼翼，生怕这种平衡有一天会被无形之手打破。他们的感情或许从头到尾都是她的独角戏，她也很可能心知肚明这一点。但她仍不管不顾地爱了，或许是爱，或许是依赖，或许只是寂寞到极致的消遣，怎样都好。她的期望最终还是被杀手无情撕裂了，“最好的拍档是不应该有私人感情的”。

他留给她一枚点唱币和一曲忘记他，转而在她的“最后一次”中丧命。他们的感情像一个局中局，她设计了他，既然她无法拥有他，不妨毁灭他，但谁能断言他没有回敬她？他可能知晓一切，只是从头至尾都未曾挑明，这或许是他留给她的最后的仁慈和仅剩的一点温情，她的骄傲最终还是会为了他溃不成军。

2

天使3号与天使4号

凤梨罐头

比起1号与2号从始至终的缄默，3号与4号无比聒噪和癫狂。3号(金城武饰）是一个不会讲话的无业游民，失声起因是五岁那年吃的一罐过期的凤梨罐头。这个罐头的意象颇有意趣，在墨镜另一部电影重庆森林里也出现了。4号（杨采妮饰）是一个被男友抛弃的漂亮女人，有些神经质，有些可怜兮兮。两人相似之处很多，同样的寂寞，同样的怪诞，同样的百无聊赖。3号深更半夜撬开别人的店面给死猪做泰式按摩，强迫无辜的大叔一家狂吃冰淇淋，把路人按在椅子上强行为对方理发，用DV机成天记录爸爸的生活起居，一切毫无章法的举动背后是一颗仍然童真稚拙的孤独的心。

年4月，他撞见刚被自己的男友抛弃的4号，温柔又不知所措地借了他自己的肩膀，于是一场突如其来又漫无目的的疯狂复仇开始了，他陪伴她去寻找她重复念叨的情敌金毛玲。

我到最后都不确定金毛玲这个人是否真实存在，她更像是4号一种陷入死循环的臆想。他们脚步凌乱地爬上爬下，快乐又悲伤，冷静又彷徨。他们在楼道里大喊大叫，手舞足蹈，蛮横地纠缠居民楼里的住客。

突然出现的人形玩偶被4号又打又砸，3号看着她，忽然冲上去抢过“金毛玲”施以同样的暴力。金毛玲是否存在不重要，这玩意是不是金毛玲也不重要，做她的帮凶，他乐得自在。

之后的混乱都像是一场梦，他与她并肩坐在吧台前，她托着下颌陷入呆滞。他轻轻地抚过她的肩颈，嗅她身上的味道，像一只一头扎进花丛的蜂，晕头转向，意乱情迷。

年5月30日，他认定这个相识一月的疯女人为他的初恋。为了留住初恋，他把头发染成金色，把令她咬牙切齿的金毛玲标签贴在自己身上，但他选择性忽略了她的心从始至终都没有靠近过他哪怕一厘米。他抱着因为前男友Johnny失声痛哭的她仍然在乐观地想，“我听人家讲过，任何东西都会过期，我不知道她跟Johnny的感情，什么时候才会过期，不过我想，应该很快吧。”最终他一个人站在空空荡荡的球场，当球场开始关灯的时候，他意识到他开始失恋了。他于她而言，便是他5岁那年吃的凤梨罐头，有着明码标价的保质期。

他是她寂寞回忆里的幻影，当她从迷惘中清醒，他也会不留痕迹地一并逝去。他似乎对此毫不在意，又好像为其痛彻心扉。直到最后也无人能懂他究竟在想些什么，4号最终摆脱了金毛玲回到了现实，而他似乎永远沉浸在他的私人世界里难以自拔。

3

天使1号与天使5号

雨夜狂想

这一对的情感发展来得极其突兀和激烈。1号其人前文已经介绍过，5号（莫文蔚饰）则是除4号之外的另一个疯女人。我说她疯，她其实也不疯，她比谁都清醒。她总是戴着一头蓬松凌乱的金色假发，穿梭游荡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之间。她与1号相遇在地下麦当劳，整间店只有他们两个人，她却选择坐在他身边。

他们相识的夜晚是雨夜，两个人都没有多言，她抢了他的外套，引他进自己的房间。这一进也不知道燎着了谁的心火，他们相拥着调情片刻，她又重重推开他跑到窗户边尖声大笑。她认真又随便地调笑他，你以前泡过我，那个时候你还叫我Baby，他笑笑，似醉非醉，只说自己今晚想找个伴。

那一瞬所有的寂寞爆发开来，他们都乱了，不分你我地贴在一起热烈缠绵。忘记一切，忽略所有，只在今夜。然而一个杀手怎么会为了任何他并不在意的东西停留？她只是他平淡生命里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一个一夜情的对象，一个短暂排解寂寞的工具。与他们的相遇如出一辙的是他们的分离，同样简短而意味深长。同样的雨夜，同样的路，同样的楼道，她的放声大笑已经换成了撕心裂肺的痛哭，在他说出“我不上去了”的时候她已经明白他要收回他给她的纵容。

她浑身湿透、踉踉跄跄地栽进楼道，眼泪流得毫无形象，像个得不到糖果的小孩一样哭闹，而曾经吻过她的男人只是面无表情地靠在一边，像块有生命的冰。她又哭又笑，伸手推搡他，就像初遇的那天晚上，又拽过他的手臂狠狠地咬了一口，“我留个纪念行不行？你就算不记得我的样子，也记得我咬过你，其实我的样子很好认的，我脸上有颗痣，要是你走在街上，脸上有颗痣的女人走过来，那可能就是我。你不会记得的！”

她歇斯底里地冲1号哭喊，不知道是在惋惜她逝去的爱情，还是在渴望来自他最后的垂怜和铭记。他漠然地任由她肆意妄为，不曾出手制止，也没有厉声斥责。他看了她片刻，忽然伸手抚触她的脸，淡淡地说，“我会记得。”

这句话点燃了她最后那点如同星火般的希望，她扑上去搂住他，完成了他们之间的最后一个吻。这吻如此心碎而潦草，以至于他转身离去许久她仍然泪如雨下。她害怕被人忘记，因为害怕，所以企图让自己成为人群中的独一无二，但一个杀手是不该有感情的，她的爱无法得到回应，也不会有结果。她面对的仍是漫长的遗忘和永恒的孤独，所有的寂寞都无从消化，仅仅只有暂时的出口。

这部片子的结尾也很有意思，失恋的2号和3号在发生群殴的餐馆相遇，3号被打得头破血流。他骑着摩托载2号回家，疾驰在光影交错的隧道中，2号的独白缓缓响起，“走的时候，我叫他送我回家，我已经很久没坐过摩托车了，也很久没有这么接近过一个人。虽然我知道这条路不是很长，用不了多久我就会下车，可是这一分钟，我觉得好暖。”

墨镜让这个故事在这温暖的一分钟里结束了，我们不知道这些天使们将会何去何从，但这或许是这部电影里为数不多的柔软。我给墨镜起了个外号叫无敌剪刀手，因为你永远不知道摆在你眼前的成片经历了多少魔鬼剪辑——他剪掉了1号2号，3号4号和2号3号的吻。很久以后当我终于看到这些短暂而深刻的拥吻的时候，我的第一感觉仍然是寂寞，蚀骨的寂寞。就算他们那一刻与对方的距离为零，也似乎从来没有靠近过彼此。我后来总是想，如果我们终将堕落，生命意义又在于何处？在流光溢彩的乌托邦里做个快乐的神经病，或许也不错。